我总是想象你离开后的日子

我听到过,死亡是凉爽的夜晚,我的爷爷在这个春天走进了凉爽的夜晚。我从视频里看到他闭着眼睛,他的身体不再用力呼吸,他的双手不再试图抓住什么,他不再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。好像他并不是离开了生的世界,而是回到了来时的地方。

我对死亡有过很多想象,进行过很多关于死亡的自我教育,但我仍然恐惧死亡。很意外地,在那一秒,我感受到的是平静。我想那是他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爱,我自私地想,那是他给我的安慰,那是他给我最后的爱。

我总是想象他的离开,我知道他有一天会离开。疫情刚开始的时候,爷爷的神经功能已经退化到不能自理的程度,我经常梦到他离开,哭着醒来,内心充满害怕。然后机票变天价,隔离时间超长,大使馆关门,我回不去。再然后,我就习惯了这种恐惧,我不再梦到他的离开。

爷爷离开的前几天,因为疫情,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亲人都无法进入病房,家里所有人只能通过视频和他见面。所有人说着安慰他的话,让他不要害怕,好好治病。他在视频里默默流泪,心跳飙升,情绪激动。后来护工握住了他的手,他才渐渐放松。

我努力地想记起上一次见到他的样子,但我已经想不起来了。我只记得他因为行动不便,没有送我下楼。翻了翻手机,找到了和他最后一张合照,我拉着他的手,他的眼神呆滞,画面里有每年春节都会在老家客厅里开放的水仙花。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水仙花了。

这两年,我很少和他说话,每一次我从视频或者照片里看到他,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冲击。他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记忆中的爷爷。头发越来越少,牙齿全部脱落,嘴向内瘪进去,他变得和所有因岁月而凋零的老头一样。有一次他在视频里把我认成了孃孃,挂了电话以后我抹了几滴眼泪。

但他跟别的老头怎么能一样呢?他是那个从小拉着我的手长大的人,教给我什么是爱,他把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介绍给我。而我在大世界里摸爬滚打忘记了来时的路,我没有握住他的手。 我出生的时候,爷爷骑自行车出了车祸,大腿骨折。在同一个医院里,爷爷骨折住院,我呱呱坠地。从此以后爷爷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。

从婴儿时期起,就是爷爷奶奶照顾我。爷爷以前抽烟,因为我的出生他戒了烟。我有一个怪癖,喜欢被人挠痒痒,尤其是挠脚心,这个怪癖来自于小时候爷爷常常轻抚我的脚心,催我入眠。爷爷是个知识分子,是党员干部,我在幼儿园的时候,他就教我识字,让我赢在起跑线上。再后来上了小学,他每天都送我上学、放学,和所有小朋友的父母搞好关系,教我读书,教我写作文。他参加我所有的家长会,在我的考试卷上签字。有的时候我忘记带作业本,害怕老师查到骂我,紧急打电话到家里,让爷爷给我送来。

他为我的一点点进步而骄傲,把我的作文收集起来,等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拿给他们看。他记得我的每个小小喜好,我爱吃洋丝瓜(佛手瓜),有次吃到兴起说是百吃不厌,从此以后每一次吃洋丝瓜,爷爷都要把“百吃不厌”的故事再讲一遍。

爷爷十分有原则,我犯错的时候他会严厉地训斥我。但大多数时候,他是那个唱红脸的家长。他经常讲笑话逗我乐,陪我玩游戏。他热爱生活,在家里种很多花花草草,家里的阳台变成一个小花园,那棵大青树好像就是坚实可靠的爷爷。夕阳西下,我经常搬个板凳,听他给我讲以前的故事。小区里的老人们,喜欢约着周末下午打麻将,我坐在旁边,一边看他们打麻将,一边读课外书。后来有一段时间,他经常带着我背着奶奶偷偷买彩票。

爷爷退休以后还是坚持不断学习,每天都阅读新闻,阅读书籍,而且还有记录的习惯。北京奥运的那年,他甚至可以用英文念,One World, One Dream。吃饭的时候,他会吆喝,快来eat rice,然后我哈哈嘲笑他用词错误。后来我们家买了第一个台式电脑,可以拨号上网,爷爷开始学习如何用电脑,他在电脑上打麻将,记忆犹新有一次他摸了把地胡,我们激动得大笑。

童年时候,我妈在离家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读博士,只有周末回爷爷奶奶家看我,每个周末我都哭喊着不让她走。有次我学校放假,爷爷带着我乘公交车到妈妈读书的地方,给她一个惊喜。我自然是扒着妈妈不肯走,爷爷再自己一个人乘公交车回家。

我十岁时,爸妈决定换工作到上海,我和爸妈做火车卧铺离开老家。那天爷爷到火车站送我们,他转身离开,背对着我们挥手。那一瞬间,我的眼泪哗哗地流,年幼的我说不清那是什么,只觉得非常伤心。从那以后,我内心有了一个柔软的角落。

再次见到爷爷是他们来上海帮忙照顾我们,他从一个精神抖擞的人,变成了一个背有点佝偻、头发稀少的老头。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什么是衰老的我,受到了震撼。

我长大了一点以后,可以跟他聊更多,聊政治,聊历史。然而我遇到事情不再向他求助,他也不再是权威,不再拥有所有问题的答案。

爷爷衰老的另一个明显特征是他的手开始颤抖,听力也逐渐下降。开始的时候,他会大声说话,告诉在场的人,他的听力不比从前,请一定要加大音量他才听得清。晚辈们尝试过很多次给他买助听器,他十分倔犟,认为是乱花钱,也一直没有成功地坚持戴下来。后来他的听力越来越差,不再主动参与我们的日常对话,渐渐地回到他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。他的脾气因此也变差,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冲家人大声嚷嚷。再渐渐地,他的腿脚也越来越不便,从可以出门买菜,到每天可以出门走一圈,再到每天在楼道里走一圈,最后到完全无法走路,无法自理。 不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日子里,每当我看到蹒跚的老人,都无可避免地会想到他们。就像是有人轻轻戳了一下我的心窝子。

好几年前我们回老家过年的时候,爷爷就交代好了他的后事,他甚至准备好了走的时候穿的衣服。这些年他的同学、同事、邻居一个一个离开,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,也许他已经一点点地习惯了面对离去。他在生命的最后变成一个小孩,缩进了自己的壳子里。

我想象过他的离开,但我没有想象过他会独自一人闭上眼睛,悄悄离去。没有人拉着他的手,抚摸着他的额头,哄着他,陪着他。我在想他是不是会害怕,是不是会疑惑。

我的爷爷走进了另一个春夜。我再也不用担心他听不见我讲话,从此以后我可以在心里跟他说话。我可以跟他说,我好想念他,好想再次握住他的手。我可以跟他说,我感受到巨大的孤独,巨大的痛苦,心里像破了一个洞一样那么痛,我害怕,我不安。我可以跟他说,我无法习惯失去和离别,他的离开好像带走了我在人世间感受到最初的爱和柔软,我在一点点变得坚硬。

而你一定不会介意我跟你说这些,你会陪伴着我,即使我无法再握住你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