露从今夜白

爷爷其实是我外公,我从小叫他爷爷。我是被他带大的,我的心理医生说,他是我的第一个父亲。

12.29

微信上我妈突然说爷爷要住院,通知我爸,说是爷爷摔跤了,要做髋关节手术。没有去我妈工作的六院做,因为小手术在哪都一样。之后家人在微信群才陆陆续续知道这件事。

嬢嬢告诉我妈一般医院都可以订饭吃,我妈说她没心思吃。一个小时之后,她发来信息说她和爷爷都吃完饭了,爷爷吃了蛋糕牛奶,吃得很好,大概也是饿的。

我妈在微信群里跟我爸说,回家以后如果看到外婆趴在桌子上睡觉,让她回床上睡,平时多长点眼,多多关注就好。我爸给我妈送去了一个星期的换洗衣服。我妈要在那里陪床一周。

当天晚上我心情不好,又喝了酒,所以一边哭一边大喊这件事。

12.30

因为是急诊手术,所以安排在了第二天就动手术。手术一个小时完成,据医生说很成功,然而手术成功离康复只有50%。

直到我睡着了以后,爷爷麻醉才醒过来。据说他醒过来以后一直在大叫,像往常一样。晚上爷爷和陪床的我妈一夜未睡。我猜是因为他很痛,我妈说不一定,因为他做的是微创手术。嬢嬢说应该让医生打点镇定的药,好好睡一下。

中国时间已经到新年了,爷爷打着营养液跨了年。

12.31

爷爷身上插了各种各样的管子,引流管、尿管、输液管以及我说不上名字的管。他总是用手抓身上的管子,不得已只好用一个网兜子把他的手兜起来,但他好像更不乐意了,一直在叫。

美国也迎来了新年,在离新年半个小时的时候我才知道今年有烟火,于是到附近的露台上看了跨年烟火。和陌生人说了新年快乐,没有人倒计时。我许下新年愿望,希望家人身体健康。

新年的烟火
新年的烟火
1.2

家里群讨论开始进入到找可以护理和复建的医院。表妹由于当了记者并且又曾经做过骨科手术,所以有很多联系方式。她不断向家里群发来各种格样的医院和联系人。我妈也在打电话问医院,问床位价格、是否有一对一护工、是否可以有家属陪护、什么时候有床位。很多医院由于疫情,都不允许亲属探视,甚至周末也不可。爷爷的情况很复杂,骨折前他已经失去和人交流的能力,并且需要搀扶才能在屋内缓慢走动,家人都担心护工无法照顾好他。

我心情很差,没有办法帮到一点点忙,没法帮忙打电话去问医院的情况,又没有国内的人脉去帮他们查这些消息。于是在微博和长毛象上发了帖子,显然没有人遇到过这种情况,或是没有人想提供帮助。

我是一个没用的人,为此我感到羞愧,想把自己藏起来。

1.3

我爸微信里发来爷爷躺在病床上的视频,他的手被装在网带里,双目无神,有些艰难的呼吸支撑着他干瘪的身体。我爸拉着他的手,像哄小孩一样跟他说,不要闹了,乖乖闭上眼睛,好好睡觉。爷爷闭上了眼睛。视频里的他我不太认得出了,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他长得越来越像我已经去世的爷爷(爸爸的爸爸)。

苍老最终都是同样的面孔吗?

1.4

表妹又身体力行跑了几个医院问情况,得到的答复里,医生大都说完全康复到骨折前需要患者能够自主配合康复训练,爷爷这种情况,年龄大,骨质疏松,骨折也比较严重,并且因为帕金森病类疾病肌肉僵直、认知模糊,要做好准备没法恢复到生病之前。当然,他们都加了一句,具体情况要看过患者才知道。

爷爷的床位又换了,从只有两个人住的三人间换成了四人间。

1.29

爷爷从四五五医院转到八院已经几个星期,找到护工以后我妈就可以正常工作了。但是护工临时家里有事,又只好再找新的护工,价钱加了点,还要管吃管住。

他已经两天没怎么吃饭了,一直在拉肚子。护工搞不定,所以走了,只能让我妈再去。马上要过年,我妈要一直在病房里陪爷爷了。我问我妈是不是年后再找护工,她说再看看,现在情况不好,再找护工也不放心。

上周末看了The Exile,采访了几个六四逃亡者,其中有一个人让我想到爷爷,中国那一代的共产党员好像都是那么讲话的。我很想跟爷爷讲讲这部片子,聊一聊六四。虽然他是忠实的党员,但他也是第一个跟我讲六四的人。

可是我再也不能听到他跟我讲任何故事了。

3.9

世界好像发生了很多变化,小环境也发生各种变化。

今天表妹去医院给爷爷送饭的时候,医生说爷爷肺炎很严重。从片子上看都是阴影,发烧,氧流量开到最大血氧也只有90上下,生命体征不稳,需要尽快决定是否要转院。

我妈和嬢嬢都因为疫情,一个在医院隔离,一个在家隔离。叫了救护车,到中山医院发热门诊,要先做核酸才能转到急诊。我妈说核酸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出结果。

同时嬢嬢发消息,上海已经在造方舱医院。上海这次疫情显然已经非常严重,看多了微博上的种种惨况,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联想。

刚看到消息的时候冷面在锅里刚煮好,我蹲在地上大哭了一场。有的时候我想,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再有我在乎的人,那我就不会痛苦,我就可以尽情堕落,不会害怕会让在乎的人失望了。此刻的我憎恨自己。

远方的乌克兰还在被俄罗斯入侵,远方的上海仿佛正在进入一场战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