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不清的世界

我有超高度近视。用我妈的话来说,脱了眼镜就是个瞎子。D两年多前就开始催促我去配一副备用眼镜,主要原因是他害怕我一不小心弄坏眼镜,直到买到一副新的之前,就是个瞎子了。我一直没有去,因为我深深害怕查视力,也明确知道我的眼镜度数又深了,害怕又测出个天文数字。作为一个平常不戴眼镜的人,他不理解这有什么好怕的,我说你不懂。

一般人的确不懂。如果有人问我,你眼镜几度,我通常都只说很深。一半原因是我自己都记不清准确的度数了,另一半原因是我怕说出来以后吓到对方,更害怕对方得知以后惊讶的样子。当然记不清准确读数的原因,也是因为害怕,担心自己离瞎不远了,好像弄不清到底有几度,我就少知道一点自己眼睛有多差,并且实际上眼睛也不会有那么差了。

我的这种掩耳盗铃、逃避现实的方法有可能也不是天生的,是从我妈那里学来的。医生建议近视的未成年人,如果看不清黑板,就应该马上重新配眼镜,因为看不清会加剧近视的增长。年幼的我当然是极度排斥配眼镜这件事的,每次去眼耳鼻喉科医院验光,都是我的苦日子,并且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,我都会被笼罩在眼睛马上会瞎的恐惧之中,睡觉的时候都在想这件事。我妈作为我的监护人,也是采取逃避策略:有什么好测的,测出来再给你戴一个啤酒瓶底,反正也是要瞎了。所以我以前所有的眼镜,都是因为上一副坏了,才会换一副新的。

可以说我看到的世界从来都不是清晰的,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的,而这样的世界对我来说很有安全感。如果需要看黑板或者PPT,我就需要格外地努一点力,抬一抬眼镜,眯眯眼睛,或者用手机拍下来。现在想来,旁人眼中的我一定不怎么优雅,不仅戴着啤酒瓶底,而且时常不雅地推着眼镜、眯着眼睛努力试图看清。

由于我没有看得清的眼镜,所以来美国以后我一直没有考驾照。戴着看不清的眼镜,我害怕上路就撞人,而由于不敢去查视力配新眼镜,我就不能开车了。D不理解,我说你无法和我感同身受。

今年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看到微博上有人科普,高度近视每年都要查一次眼底,如果视网膜脱落,需要及时做手术。视网膜脱落这个词对我来说可再熟悉不过了,小时候我妈说她有个同事就是高度近视,有一次拔河视网膜脱落了,眼睛瞎了。所以你参加拔河,千万不能使劲,装装样子就可以了,我妈嘱咐我。小时候我以为网脱就是瞎了的意思,结果今年才知道,初级的网脱是从视网膜边缘开始的,一开始的时候人根本感受不到。而且所有人网脱的风险都是一样的,只是高度近视视网膜比一般人薄,所以由网脱而导致失明的概率更大。因此每年检查就是为了在初期发现,及时做激光手术治疗,视力是有可能不受到影响的。

今年下半年处于一种自暴自弃的状态中,希望自己身体出点什么问题,这样就可以为自己的抑郁丧气找到借口。于是我抱着想要查出点什么的心态去查了眼睛。结果是我的视网膜并没有什么问题,但是眼镜度数意料之中地涨了不少。

我非常感谢给我查眼睛的医生,在做主觉验光的时候,她说,我知道这个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难,你尽量告诉我这一排字母是什么,看错也没关系,我不期望你所有都看得清。小时候每次查视力的时候都感觉在考一个我明知道考不好的试,考完以后都会为自己答错了题而丧气,认为自己做错了事。医生的这句话,想送给小时候在验光室胆战心惊的我,告诉她你是可以被理解的。

美国的超高度近视大概很少,所以我跑遍了很多眼镜店,都很难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框架,不是镜框太大,就是没有鼻托,要么就是实在太丑。更难的是找到一个能够站在我角度给我提中肯意见的optician,我因此在心里拉黑了那个对我很温柔的医生店里的一个optician。辗转了很多眼镜店后,遇到了一个人很好的奶奶,尽管不知道他们用的镜片质量如何,但是由于他们店里可以给加鼻托,并且由于和她的沟通很顺畅,所以终于下单,至今还在等待新眼镜,也是生活中不多的盼头之一。

因为度数太深,我被医保认定为需要medically necessary contact lenses,所以我一年的隐形都是免费的(当然因为我想要最舒适最贵的隐形眼镜,所以只cover了半年量)。所以在我27岁这一年,在超过一半的人生戴啤酒瓶底框架眼镜之后,在很多次被朋友劝说你应该试试隐形眼镜,而我用高度近视作为理由而拒绝之后,开始戴隐形眼镜了。当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妈之后,她说你别想着戴隐形眼镜,伤害眼睛,并且我实话告诉你,你眼睛无神一点也不好看。我当然十分生气,但是当我戴上隐形之后看镜子里的自己,确实非常不习惯,觉得自己很丑,并且同意我妈的说法,我眼睛确实无神。我也是今年才知道,之所以我眼睛无神,是因为戴久了框架眼镜,人的视野范围就被限定在框架眼镜的范围之内,尤其是我这种高度近视,所以眼神会显得呆滞。而解决方法,恰恰是偶尔戴戴隐形,让眼球多活动活动。

拿到了隐形眼镜以后,世界终于开始变得清晰,有点不太习惯。我看得更清晰了,仿佛意味着别人也能更清晰地看见我。还是更习惯那个模糊的世界,它保护着我这个缩头乌龟。

不过我也因此终于考了驾照,现在成为了一个马路杀手。我意识到我真的还挺喜欢开车的,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在一望无垠的狂野上飞驰。

等到新框架眼镜到了,我也马上要告别那个看不清的世界了。还是希望它不要再回来了。